父亲与灯

2016-7-21 写生活

     我是风铃,在风铃的眼里,父亲似乎天生跟灯有种莫然的牵连。这是为什么呢?     在我的最初的映象里,当年我一直是睡在祖母的旁边。祖母睡的正房,在这间不大的小土房里除了一张床和一架大衣柜之外,还有一张长书桌。父亲就是趴在那桌子边工作。我或跪在床头申着头看他,或踮着脚在桌子一角看他手中的工具。书桌差不多跟当时的我差不多高,有时会有一张椅子垫在脚下,那样我就看得轻松了。父亲会修表,那台灯下面放着一两个玻璃皿,里面剩着些汽油,经常看他迎着灯光,眼睛配着放大镜,手里拿着刷子刷那些细小的零件,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,但我懂那肯定是有意义的,就像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生命,但生命肯定会有意义一样。
     经常有人拿表来给父亲修,但那时也不知道这种小劳动也能拿工资。父亲会修钟表,但他的职业不是钟表工。大约从我出生那天起他就是一个小工厂的小厂长吧。回想起来父亲是经常出差的,而且好像一去也不是一两日。有一次是过年了,他从浏阳回来,递给我一大盒东西,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烟花。那年我大约六岁了,弟弟也出生三年了吧,于是那一年春节的夜色里平添了些色彩。
    父亲是农民,但也有正式工作,所以很少见他在家里。一但见了,又多是在书桌边的台灯下面。父亲仿佛就是灯吧?
后来的后来,一点一滴地听长辈说起父亲的过去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父亲的故事也终于在我心中有些眉目了。
     据说在他们那个年代读了大学的,到了今天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了,或者说至少也过得很轻松了。其实父亲也可以读大学的,也可以混得不错的。父亲读书很勤奋,十多年后他学到的东西还可以一一教给他的儿子。那书桌上有个闹钟,经常听祖母给我说那闹钟的故事……父亲考上的是当地一流的高中,那个时候在家乡影响还挺大的。但他读了一个学期之后,学校体检中检出自己高血压,于是他就不想读书了。没什么动力了,后来还真的退学的。那个高中生的名额被同村的另外的人替去了。也不知听来的东西有多少是真的,但总是为父亲感到可惜,但可惜归可惜,过去的事也没太在意了。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这样可惜的话,也许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了。
     我的出生是罚了款的,也许因为那年我母亲才十九岁吧。我出生之前祖父去世大概没多久,据说我的名字还是祖父从字典上随便查的两个字组成的。据说祖父还为我准备了红包的。据说母亲不喜欢我是个男孩儿——以至于后来人们都叫我“铃妹子”。据说我出生六个月后,表弟也来到这个世界,表弟有两个姐姐,姑姑才不得不躲到我家来的——以至于后来人们总是笑表弟是我家的。
    小时候是不懂父亲的,父亲想抱着我看电视,但一不小心就碰到他脸上的胡子,而且他怎么抱我都觉得不舒服。于是我老是一扭身子就滑下来。三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担心起我的智商来。因为那时我还不会数数。于是他总是和一堆人围着我,在一张纸上画些东西,然后叫我念。那时我可着实不明白,为什么画个圈就一定要我说声“零”。于是我就是不肯开口,父亲急了就给我一巴掌。那是这辈子第一回被他打啊。后来还有更历害的,但绝对是为了我的学习的。父亲最终没能教会我第一个数字——祖母才是我的启蒙老师。
     有一天我终于上学了,父亲和母亲都陪我去见我的老师。从那一年开始,父亲会日日要我默写汉字,逼我背乘法口决。那两样东西却是我一生中最初遇到的困难。我怕它就像后来的有些人怕考试一样。在我还不知道乘法口决有什么用处的时候,所有我见的人都会叫我背。我能背出那东西也出于祖母的努力。
     小时候我喜欢做一些小玩意儿出来的,小到折一些纸飞机,做一只风轮,大到用木头钉出一辆能载动我的车来。但父亲不让我玩,有一回他三两下就把我钉的车摔得粉身碎骨,连铁打的轮子都被摔碎了,我被吓怕了。
     小时候我很少出门。在上小学以前我会跟我们村的妹姐一起玩来玩去,或和些泥,或折些树枝,或打打水飘,或钻到她家的石洗衣板下面过家家。但上学后那样的日子少了。父亲几乎不让我出门的,仿佛每个明天都要参加高考一样。
     父亲也不让我说话,他说我说话很傻,于是后来我真的不太能说话。
     我不懂我的父亲,就像科学家不懂大海一样。
     父亲在厂里的日子也很有意思,有很多个晴朗的日子,我常要跑厂里去叫父亲回家吃饭。那里的人都认得我,但我不认得他们。他们说我可爱,每每开我玩笑。有时母亲也是厂里员工。母亲跟其它阿姨们一起在象棋上填字,我也会去视察的。偶尔还会有机会填两个字,有时是用毛笔,有是是用注射器。某次一不小心我将一管子油漆猛地喷了出去,毁了一整盒橡棋,我吓到了,她们也赶紧将那盒棋藏了起来,生怕被我父亲发现。
     放学要经过工厂的,我会到里面去等人。有时就进去找橡棋,有时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。并非每次是我等他们。有一次是在路上碰到父亲,才知道是父亲准备去接我。他刚一见我,边走着就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?我感到有些奇怪,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?我尚未回过神来,父亲却说我今天没吃早饭。顿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,其实那时人太小是就算两三顿不吃也感觉不到饿的。
     有几回听父亲说不想在厂里面干了,他不喜欢一天到晚坐在办公桌上。有一天他还真的辞职了,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农民。两三年后那厂也不在了——那是一个生厂橡棋、标枪等体育用品的直尺厂,主要厂品却是橡棋。后来市面上的象棋都不以木头为原料了,于是经济效益不行了,于是破厂了。再后来为了生计,我父亲却在家里生产过三四年标枪,再加上外公能做宝剑,家里成了工厂了。再后来祖母去世。再后来父亲去了广洲,次年母亲也去广洲。
     广洲有小姑和大学的几个同学办的一个生产电子零件的工厂。其实父亲的辞职后,小姑就多次跟父亲说那边缺个厂长的。但父亲舍不得我母亲,便一再推托了。然而后来我却上了高中,学费也不如从前秀气。还有弟弟的学费,还有新建的房子等等。于是父亲不得不出去试试。没想到这一去也就干到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 2008-11-5 01: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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