苗火 Nicholas

祖母

2016-7-23 萧 写生活

    祖母是七八年前的事了，但她却从未离开过我。
    差不多每一个孩子都是由父母带大的，但我的记性却是从一开始就跟着祖母。
    在我搬到新家以前，住在那个老屋的湘房里。
    我每天早上五点准时醒来，然后努力抬头看窗子寻找天边的光。祖母把我压下去，把我耳边的被子挤紧。我会求她给我穿衣服，并且每天都告诉她我听到鸡叫了。——那时我总以为鸡叫了就是天亮了，其实外面也还是黑的，时间才五点有时是三四点。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我吵吵闹闹地十几分钟，后来就不知不觉地又睡着。
    我记得有时候白天我也睡在那，然后醒来，出奇地安静，看不到祖母，就哭了，至今也不知道哭什么。奇怪的事很多，多了也就不觉得怪了。有一件事很玄：我有无数个同样的梦境，一个巨大的轮子在一条绝对平坦的地面上滚动，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恐惧，然后就哭着醒来。——小时候的事实在没有逻辑。
    祖母总归是我的老师。
    两三岁的时候其他人千方百计地想教我1和0是什么，但我就是搞不懂这个对我来说全新的世界。——他们用的是纸和笔。有一天的窗户下面，排着一张有麻将的桌子，我在桌子旁边，祖母给我一棵麻将，又给我一棵麻将……那一次是我人生的第一堂数学课。上学后的好多东西也是祖母一点一点教，有一阵子她每晚同我一起背两遍乘法口决。第二天早上大人们笑着问我昨天做了个什么梦。呵呵，原来祖母把我做梦背乘法口决的事告诉他们了。
    小时候的幸福莫过于每天晚上都能听一两个故事，然后就睡着。低年级时听祖母的故事是童话，再后来就说她自己的故事，父亲的故事，还有我没见过的祖父的故事……她讲文革时祖父每天要去好远的地方挑谷，她讲她小时候藏在防空洞里，次日早上还看见鬼子的脚从洞前走过的惊心动魄，她还讲父亲读书时的艰辛……在我脑子里，有的历史好清析。在梦里面梦到成群的鬼子的飞机，我一次次惊醒。
    没得故事讲的时候祖母出迷语给我猜，大多谜语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，但有两三个谜祖母还没有告诉我答案，到现在真的成了谜——
    某年，祖母病了，我不知道是癌症。尽管如此，对于死神的临近我似乎知道些什么，也不太敢留在祖母的床上了。后来就在床头加了一张没有盖的床，我就在那里睡着。家里经常有道士做法，也有求佛拜神之说。不知过了多久，躺在我的新床上，看到屋梁有影子在晃动。祖母说我着凉了，把我叫回她床上。祖母留了下来，而且一留就是十年，这是个奇迹，感谢上天赐给祖母的那多出的生命，也是给我的一份恩。
    有的晚上，祖母问我：“如果我死了你会哭不？”我没有回答过，全当她在开玩笑，其实我很怕。
    搬新家后，父母和弟是睡楼上的，我也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，但我还是跟着祖母睡楼下的。他们谁都知道我的习惯：不抱着她的脸我是睡不着的。有一次放学回家，门关着。我呆了好久，也喊了好久。看见祖母老远地在往回的路上，我才放下心来，奇怪的是当她站在我面前时却还是忍不住地哭了。
    家的前前后后有好多菜地，好多茶树，还有一些篱笆，都是祖母细心打理，煤火向来是祖母换的……有时我开始想要是祖母真的不在了，世界会是什么样子。
    初三那年，我总算是一个人住楼上的一个房间了。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地上有血丝，祖母嘴角也有血丝，她说是上火了。后来她却躺在床上。人们送好多吃的东西，祖母也吃不了。我总是想留着她好了就会吃得下了。后来祖母被接到长沙。再不久的一天，我放学回家。母亲亲口告诉我的，祖母得的是癌症——跟姨祖母一样的肺癌。下午三四点的的阳光，像初冬的寒霜一样凝滞在我的脸上。我一时还没有听懂那句用中文说出来的话。我晚上再也做不好作业，做梦也会梦到祖母的病好了，一家人又有说有笑的了。我在心里幻想着有个神仙会降临，世上会有仙丹之类的东西，那时是多么希望这个世界是童话里的。没过多久，端午节来了，祖母也是在那前一天傍晚走的。在此之前，她曾把我叫到旁边，要我喂她一口水，然后告诉我喂得好。在此之前，她给我讲了最后一句话。在此之前，她笑了。一个人的离去是这么的不经意，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，但我感觉到世界走到了尽头。
    当日出再一次展现在我眼前，火红火红的，美极了，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？好生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 2009-1-1 02:15